第十一章 绳子勒进肉里
第十一章绳子勒进肉里
在牢城营农场,国俊所在的这个班,属大田队,大田队的劳动,就是开荒。这里全都是荒地,一片盐咸地,从来没长过庄稼。
早饭是在食堂里吃的,所谓的食堂,就是一片空地,有一间大泥房子,是厨房,每人两只窝头,一碗菜汤。才咽下窝头,上工的钟声就敲响了,钟声是有人敲打一个铁犁铧,声音能够传到很远,放下饭碗,大家站好队,就到田里去了。
田里有一套犁耙,几十根绳套拉着一架犁,国俊自然是拉套的一个,一个干过农田活的人扶犁,班长也拉绳套,他只是负责喊号子。
最初把犁耙拉起来,实在是太不容易了,拉套的人身子倾得双手几乎能摸到地面,要使出全部的力气,犁耙才动起来,然后再一步一步地向前走。
忽然犁耙碰到一块生地,所有的人就一起被勒住,绳套就像钢刀一样勒进肩膀,能把所有的人全勒得倒在地上。
第一次干这样的重体力农业活,没走几步,国俊就觉得肩膀疼得似被刀割一样,可是不用力拉犁,你肩上的绳子松下来,所有的人就要一齐骂你。
也有老奸巨滑的人不肯出力气,大伙就骂他,骂得那个人头也抬不起来。
国俊当然不肯挨这份骂,他不偷懒,他用出了全身力气拉犁,这样用傻力气,一旦犁咬住了死地方,他就要比别人更吃苦。
果然,不到半天时间,他的肩膀就出血了,衣服也被鲜血染红了。
下工时,国俊拖着疲软的身子走在大家的最后。
他们好像已经有点习惯了,干一天重体力活,还能够支持,国俊实在是太累太累了,连说句话的力气都没有。
回到住地,他又和大家到河里去洗身子,最可怕的是,拉一天绳套,衣服粘着肩上的血渍脱不下来了,这时要想把衣服脱下来,就比从肩膀上往下撕皮肤还疼。
这时,就有人告诉他说,先别急着脱衣服,要先用一盆水慢慢地把衣服浸湿,然后再一点点地往下脱。这样,果然疼痛轻了许多,脱下衣服,从肩膀上流下了鲜血,也没有敷什么药,用毛巾拭了拭血渍,立即就吃饭去了。
食堂有规定,过了开饭时间,任何人也休想再叫开食堂的卖饭窗口。因为犯人们吃过饭,就是官吏们开饭的时间了。
吃过晚饭,又是学习,读报、讨论、认识自己的罪行,批判自己,还要写改造日记。国俊不知道改造日记如何写,这时候就有人告诉他都应该写些什么,要写一天劳动的收获,也不能写收获太多,劳动的意义怎么能够一天就体会得深刻呢?多批判自己,认识政府对自己的宽大,等等等等。
学习到入夜10点,又听见敲铁犁铧了,大家拉好被子睡觉。
国俊实在是太累了,一夜的时间只是迷迷糊糊地似是睡着了,又像是没有睡着。
第二天早晨出工,一位老人走在他的身旁,这个老人也是一个政治犯,他偷偷地向四周看看,然后知心地对他说:“孩子,有什么事别想不开呀,你夜里哭什么呀?这若是让上边知道,要挨处罚的。”
“我没有哭呀。”国俊对这位老人说。
“没哭就好,没哭就好。”老人说着,就和他拉开距离走远了。
过了好几天,老人还是对国俊说:“我确实听到了你夜里哭。”
国俊说:“我绝对没有哭。”
老人就对他说:“你一定是太累了,你的**声,和哭声一样。”
老人也可怜,他整夜睡不着觉,他听到了他的哭声。
国俊因为没有干过农活,对于农场的劳动总是不能适应,他也没有什么别的感觉,就是累得不行,睡一夜觉,第二天醒过来,就和没睡觉一样,身上就是一点力气也没有。
可是农场里没有人管你累不累,到了出工的时候,大家就得一起下地,少干一点活,也不行。
就说那位老人,他可是比国俊还要感觉累,看得出来,他连上工的时候,走路都十分吃力,可是他还得和大家一起拉绳绊儿,他倒是肩上没出血,他说他出血的时候已经过去了。
国俊在农场认识了许多人,政治犯之间有一种特殊感情,人和人说话很投机,干活休息的时候,这些人就往一起扎堆儿。
这里面有中学校长,有前任副区长,有医生,有教师,还有一位业余作家。
农场里分三个队,大田队,园田队,基建队,还有一个鸡鸭场。政治犯们体力特好的,在基建队,给大家建蓬帐,后来又建起了土坯房。
女政治犯,大多在园田队种菜,有一位女中学校长对国俊特好,当她知道国俊的遭遇的时候,难过得眼圈都红了。
她私下里对他说:“你别失望,你迟早会出去的,你才只有20多岁,你比我们有前途。”
她还私下里给过国俊吃的,那是她从地里偷带回来的西红柿、小黄瓜。
干一天开荒的农田活,已经很累了,晚上下工,每一个人还要担回去一担草做饲料。
青草很重,稍微打上两捆,就有上百斤,新开的荒地距离队部越来越远,挑一担青草,走七、八里路,比干一天农田活也轻松不了多少。
拉一天犁,已经精疲力竭,再挑回一担草,对于国俊来说就太吃力了。
农田间的路很不好走,深一脚浅一脚,一担青草就在肩上上下摆动,这样走起来就更累。
把青草扔在路上,完不成劳动定量,回去之后要受批斗,无论如何这一担草也要挑回去。
就这样一步一步地往队部走,才走到半路,天就快黑下来了。
天黑了倒也无所谓,可是回去晚了食堂不开门,那就吃不上饭了。有人就误过开饭时间,真就吃不上饭,要一直饿到第二天早晨,样子极是可怜。
好不容易把一担草挑回队部,国俊知道开饭时间早就过去了。连脸也顾不得洗,挟着饭盆就往食堂跑,远远地看见食堂已经黑灯了。
农场规矩,误了开饭时间,必须到队部去开条子,食堂才给你饭吃。
队部的条子,没有特殊理由是开不出来的,尤其是对于劳动“态度”不好的人,类如他这样完不成劳动定额的人,绝对休想开出条子来的。
国俊不敢去队部开条子,他也不敢破坏农场规矩,可是吃不上饭又实在熬不过这个长夜,鼓着勇气,他去敲食堂卖饭窗口。
窗口里没有声音,更不会有人出来理睬他。
